空同子瞽說（空同子瞽說）

作品原文

空同子瞽說

尉遲楚好為文[1]，謁空同子曰：“敢問文有體乎？”曰：“何體之有？《易》有似《詩》者[2]，《詩》有似《書》者[3]，《書》有似《禮》者[4]，何體之有？”“有法乎？”曰：“初何法？典謨訓(xùn)誥[5]，國風(fēng)雅頌[6]，初何法？”“難乎易乎？”曰：“吾將言其難也，則古詩三百篇多出于小夫婦人[7]；吾將言其易也，則成一家言者一代不數(shù)人?！薄耙朔币撕啠俊痹唬骸安辉诜?，不在簡，狀情寫物在辭達(dá)。辭達(dá)則二三言而非不足，辭未達(dá)則千百言而非有余?！?/p>

“宜何如？”曰：“如江河?！薄昂我玻俊痹唬骸坝斜疽?。如鍵之于管[8]，如樞之于戶，如將之于三軍，如腰領(lǐng)之于衣裳?！薄昂我?？”曰：“有統(tǒng)攝也。如置陳[9]，如構(gòu)居第，如建國都?！薄昂我玻俊痹唬骸爸?jǐn)布置也。如草木焉，根而干，干而枝，枝而葉而葩?！薄昂我?？”曰：“條理精暢而皆有附麗也[10]。如手足之十二脈焉[11]，各有起，有出，有循，有注，有會?！薄昂我玻俊痹唬骸爸Х峙蓜e而榮衛(wèi)流通也[12]。如天地焉，包涵六合而不見端倪[13]?！薄昂我?？”曰：“氣象沉郁也[14]。如漲海焉，波濤涌而魚龍張[15]。”“何也？”曰：“浩汗詭怪也[16]。如日月焉，朝夕見而令人喜。”“何也？”曰：“光景常新也。如煙霧舒而云霞布?！薄昂我?？”曰：“動蕩而變化也，如風(fēng)霆流而雨雹集?！薄昂我?？”曰：“神聚而冥會也[17]。如重林，如邃谷?！薄昂我玻俊痹唬骸吧钸h(yuǎn)也。如秋空，如寒冰?！薄昂我?？”曰：“潔凈也。如太羹[18]，如玄酒[19]?！薄昂我?？”曰：“雋永也。如瀨之旋[20]，如馬之奔?！薄昂我玻俊痹唬骸盎貜?fù)馳騁也。如羊腸，如鳥道。”“何也？”曰：“縈迂曲折也。如孫吳之兵[21]?！薄昂我玻俊痹唬骸捌嬲嗌瞇22]。如常山之蛇[23]?！薄昂我?？”曰：“首尾相應(yīng)也。如父師之臨子弟，如孝子仁人之處親側(cè)，如元夫碩士端冕而立乎宗廟朝廷[24]?！薄昂我?？”曰：“端嚴(yán)也，溫雅也，正大也。如楚莊王之怒[25]，如杞梁妻之泣[26]，如昆陽城之戰(zhàn)[27]，如公孫大娘之舞劍[28]。”“何也？”曰：“激切也，雄壯也，頓挫也。如菽粟，如布帛，如精金，如美玉，如出水芙蓉。”“何也？”曰：“有補于世也，不假磨礲雕琢也[29]?！?/p>

“將烏乎以及此也？”曰：“《易》、《詩》、《書》、二《禮》、《春秋》所載[30]，丘明、高、赤所傳[31]，孟、荀、老、莊之徒所著[32]，朝焉文焉，諷焉味焉習(xí)焉，斯得之矣。雖然，非力之可為也。圣賢道德之光，積于中而發(fā)乎外，故其言不文而文。譬猶天地之化，雨露之潤，物之魂魄，以生華萼毛羽[33]，極人力所不能為，孰非自然哉？故學(xué)于圣人之道，則圣人之言莫之致而致之矣；學(xué)于圣人之言，非惟不得其道，并其所謂言亦且不能至矣?！?/p>

尉遲楚出，以告公乘丘曰[34]：“楚之于文也，其猶在山徑之間歟？微空同子導(dǎo)吾出也，吾不知大道之恢恢[35]。于是盡心焉，將于文憪焉無難能者矣[36]?！?/p>

作品注釋

[1]尉遲楚：假托的人名。

[2]《易》：《易經(jīng)》?！对姟罚骸对娊?jīng)》。

[3]《書》：《尚書》，也稱《書經(jīng)》。

[4]《禮》：指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和《禮記》，合稱《三禮》。以上所舉書都是儒家《十三經(jīng)》中的著作。

[5]典謨訓(xùn)誥：指《尚書》中的篇名，如《堯典》、《大禹謨》、《伊訓(xùn)》、《湯誥》等。

[6]國風(fēng)雅頌：指《詩經(jīng)》中詩的分類，包括了十五國風(fēng)、小雅、大雅、周頌、魯頌、商頌幾個部分。

[7]《古詩》：一般指秦以前的詩歌和漢魏樂府詩。三百篇：指《詩經(jīng)》。

[8]鍵：門閂。管：管籥，用來開門的鑰匙。

[9]置陳：布列陣勢。陳，通“陣”。

[10]精暢：純一而通達(dá)。附麗：依附。

[11]十二脈：也稱“十二經(jīng)脈”，中醫(yī)學(xué)的經(jīng)絡(luò)名稱。

[12]榮衛(wèi)：中醫(yī)學(xué)名稱，也作“營衛(wèi)”。營主血，衛(wèi)主氣。人的氣血流通，人就能正?；顒?。

[13]六合：指天地和東南西北。端倪：邊際。

[14]沉郁：深沉雄渾。

[15]張：陳列。

[16]浩汗：廣大遼闊的樣子。

[17]冥會：暗合。

[18]太羹：亦作“大羹”，古代祭祀所用的肉汁。

[19]玄酒：上古祭祀所用的水。

[20]瀨（lài）：水激石間形成的急流。

[21]孫吳：孫指孫武，春秋時軍事家，著有《孫子兵法》。吳指吳起，戰(zhàn)國時軍事家。

[22]奇正相生：古代軍事術(shù)語?！秾O子·勢》：“奇正相生，如循環(huán)之無端，孰能窮之？”奇，指奇兵，出奇制勝的打法。正，指正規(guī)的打法。

[23]常山之蛇：《孫子·九地》：“故善用兵，譬如率然。率然者，常山之蛇也。擊其首則尾至，擊其尾則首至，擊其中則首尾俱至?！?/p>

[24]元夫：大人。碩士：賢能積學(xué)之士。端冕：穿禮服，戴禮帽。

[25]楚莊王之怒：據(jù)《左傳·宣公十四年》載，楚莊王聞宋殺其使者，“投袂而起，屨及于窒息（寢門闕），劍及于寢門之外，車及于蒲胥之市。秋九月，楚子圍宋?！?/p>

[26]杞梁妻之泣：劉向《列女傳》載，齊莊公襲莒，杞梁殖戰(zhàn)死，“杞梁之妻無子，內(nèi)外皆無五屬之親，既無所歸，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，……道路過者，莫不為之揮涕，十日而城為之崩?！?/p>

[27]昆陽城之戰(zhàn)：西漢末年王莽時，劉秀等以三千兵大破王莽軍數(shù)十萬于昆陽的戰(zhàn)役。昆陽，在今河南省葉縣。

[28]公孫大娘之舞劍：見杜甫《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》，其中描寫舞劍器說：“[火霍]如羿射九日落，矯如群帝驂龍翔。來如雷霆收震怒，罷如江海凝清光?！皠ζ?，指舞時所執(zhí)之物。

[29]礲（lóng）：同“礱”，磨物。

[30]二《禮》：指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。

[31]丘明、高、赤所傳：指左丘明的《春秋左氏傳》、公羊高的《春秋公羊傳》、谷梁赤的《春秋谷梁傳》。

[32]孟、荀、老、莊：指孟子、荀子、老子、莊子所著的《孟子》、《荀子》、《老子》、《莊子》。

[33]華萼：花和花萼，這里泛指花和葉。

[34]公乘丘：亦為虛擬的人名。

[35]恢恢：寬廣的樣子。

[36]憪（xián）焉：安閑自適的樣子。

作者簡介

蘇伯衡

元明之際學(xué)者。生卒年不詳。字仲平，金華（今浙江金華市）人。是宋代文學(xué)家蘇轍的后代。元末貢于鄉(xiāng)，曾入明太祖禮賢館。后任國子學(xué)錄，升學(xué)正。被薦召見，授翰林編修，辭不受。公元1377年（洪武十年），學(xué)士宋濂致仕，曾薦以自代，亦以疾辭。后為處州教授，得罪，死獄中。好讀書，學(xué)問淵博，尤以古文名世。宋濂稱其“文詞蔚贍有法”。著有《蘇平仲文集》。